抗戰英雄就在身邊

原文刊登於澳洲新報2015年9月12/13日號內之澳華新文苑A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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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聚合照(右起):本文作者、連兆雄先生、盧定濤先生、鄒夢周女士

隆冬的一個中午,中山大學校友會原副會長連兆雄先生來電話:“有空嗎?來偉洋喝茶,順便給你介紹一對新朋友,也是傳奇人物”。我正想答覆,電話就斷了。只好匆忙趕到酒樓。落座,寒喧後,連老介紹了盧定濤先生和鄒夢週女士伉儷。說他們也是中大的老校友,剛從圖書館對面大廳跳完舞過來,盧先生曾擔任美國飛虎隊的英文翻譯,抗戰老兵。這使我感到很驚奇。

敝人素仰保我疆土,為國捐軀的先烈、前輩。近日讀紀念抗戰勝利70週年的文章,每每涕淚縱橫,內人說,甚麼又讓你感動了!贏身遲暮,多愁善感。連老的一句話拉近了與老前輩的距離,敬意油然而生。握著盧老的手,眼眶潮濕,沒想到時光已流逝70多年,在離國萬里的異邦還有福分遇見一位抗戰老兵,真是三生有幸,英雄就在身邊!

一問才知道盧先生已八十九高齡,鄒女士也屆米壽,然他們仍自己駕車行駛四方,每週兩次來AUBURN圖書館大廳跳舞三小時,然後上偉洋飲茶,下午再到CLUB打乒乓球。隔週還上CAMPSIE參加英文歌友會。生活多姿多彩,儼然“80後”。盧先生國標一流,步履輕盈,鄒女士歌喉甜潤,中氣十足,他們反應敏捷,談吐利索,全然不像耄耋老人。歲月的滄桑似乎並沒有磨損他們一顆年輕的心。實際上他們是經歷了許多磨難才走到今天的,詢問他們有何秘訣,答曰:忘記過去,忘記年齡,秉持“至善至正”的待人處事宗旨。原來“至善至正”乃盧先生中學時代就讀澳門培正中學時的校訓,他銘記一生,躬行一生。

盧先生生於1926年,其父乃辛亥革命先驅,與葉劍英等元老從廣東起兵北伐,進駐蘇滬。 1937年他在蘇州外婆家讀完小學,其時日寇進犯上海,淞滬之戰爆發。於是隨父母南下逃難到廣州,接著日寇飛機又轟炸廣州,1938年舉家接著逃難到了澳門。在時局動亂中,盧先生於培正中學讀到高二。 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澳門岌岌可危,被日軍嚴密封鎖包圍,學校不能正常運作,學生不能安定學習。為此,澳門培正、培道兩學校決定聯合轉移到桂林和坪石兩地開辦兩所培正、培道聯合中學,簡稱培聯。盧先生就與其他同學冒險偷渡日寇佔領區,幾經周折來到桂林培聯就讀。 1943年,日寇越來越逼近桂林,敵機對桂林轟炸也越來越頻密,學校不能正常上課,經常為了躲避日寇的空襲,學生們都帶著矮凳到附近山洞裏去上課。他深感國家處在生死存亡之秋,自己學好本領,應隨時準備報效國家,於是在戰火中堅持學習並積極接受學校對學生的各種軍事訓練,這一年他高三畢業。為了預防日寇對廣西發動進攻,他和培聯的同學一起,不畏艱險,乘坐燒木炭的老爺客車,一路顛簸一路頂著敵機的空襲轟炸,途徑無數懸崖盤旋的山路和溝壑,輾轉到達四川,報考了重慶大學和中央政治大學,入讀機械工程系。

重慶為抗戰的大後方,盧先生本想安下心來念完大學。時1944年,日寇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格局中漸處劣勢,已成強弩之末,然困獸猶鬥,一方面加緊進迫貴州,妄圖由此打進四川,一方面仍死死咬住長江天險的三峽西陵峽,想從此地突破侵佔四川。繼1943年日寇在西陵峽右岸的石牌被我十八軍忠勇之師打敗之後,賊心還不死,時時窺測進犯。故此時重慶有兩面受敵之虞,形勢緊急,蔣介石向全國青年學生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號召知識青年參軍抗戰,血薦軒轅!盧先生此時正讀大二,先前讀到石牌保衛戰中胡璉將軍在戰前的祭天誓詞,已熱血沸騰,淚流滿面,誓詞曰:“陸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謹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我今率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鬼伏神欽,決心之堅,誓死不渝。漢賊不兩立,古有明訓。華夷須嚴辨,春秋存義。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後人視今,亦尤今人之視昔,吾何惴焉!今賊來犯,決予痛殲,力盡,以身殉之。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於血戰之際勝利在握。 此誓”。他和大後方的大、中學生一樣群情激昂,男兒欲報國恩重,戰死沙場是善終!毅然投筆從戎,此時,美國作為中國的盟國及時派遣了一批軍事顧問和空軍第十四航空隊(即大名鼎鼎的飛虎隊)來華協助並肩抗日。為此,急需英語翻譯人員來配合開展工作和翻譯有關文件情報資料。在培正中學時,許多老師都是留美歸來的,故盧先生受到良好的英語訓練打下較好的英語基礎。於是被派到美國第十四航空隊(飛虎隊)貴州黃平前線機場當英文翻譯,授予中尉軍階。在戰火紛飛中夜以繼日地配合中國防空情報網對日作戰資訊的傳遞和翻譯工作。時黃平機場所駐機種有驅逐機P-40,P-51,偵察機P38,輕型轟炸機B-25,以及一些運輸機C-45,C-46等。由於和美國軍事顧問人員緊密配合,使航空隊能及時翻譯與破譯有關情報,準確了解敵方動靜,掌握主動權,穩準狠地給日軍致命打擊,飛虎隊在抗戰中聲名遠播,立下赫赫戰功。這裏面應該說也有一份盧先生的功勞。他說,和所有熱血青年一樣,恨自己沒能上火線,直接與日寇面對面刺刀肉搏,因為作為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上峰既然安排他來作翻譯,自己就要盡心盡職,不辱軍人本色。然自己仍時時刻刻準備著,聽從召喚上戰場與敵人血拼,為國家為民族盡忠盡孝!這是身為軍人的天職與宿命!他還講到一件事,對他觸動很大很深,使他畢生銘記自己肩上的責任和父老鄉親的囑託。他讀書時身處四川,而抗戰中就有350萬四川子弟兵出川抗日,有一位父親在兒子出征前,特地為其部隊送來一面出征旗,上面寫著:“我不願你在我跟前盡孝,只願你在民族份上盡忠!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份!”所以在抗戰中不管遇到如何險惡的情況,他從來沒有畏懼退縮過,培養了他積極樂觀,堅韌不拔的性格。

1945年美國在日本本土投下原子彈,迫使日本正式投降,中國人民艱苦卓越的八年抗戰取得徹底勝利,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全面勝利。盧先生受到嘉獎並解甲歸校,1946年轉學中山大學機械系,1948年取得學士學位後,於1949年1月赴美留學,攻讀得薩斯州大學University of Texas (Austin)機械系碩士研究生,於1950年6月順利通過論文答辯,取得碩士學位。時值新中國剛剛誕生,百廢待興,新政府號召海外留學生積極回國參加祖國建設。這時培正中學“至善至正”的校訓又一次鼓舞他,認為國家有難時,自己投筆從戎,現在國家振興時,自己也需義不容辭,用自己所學,為建設新中國盡綿力。其時他的未婚妻鄒夢週女士,已於1950年1月回國服務。她是早期革命烈士的後代,其父1927年在中山大學讀書時即是中共黨員,後被國民黨殺害,其叔祖即是辛亥革命元老,中山大學校長鄒魯。在未婚妻的動員和鼓勵下,盧先生於1950年7月和一批留美學生搭乘郵輪迴到香港,在那裏完婚並與父母兄弟短期團聚後,1951年1月回到祖國懷抱,到國家最需要的也是物質條件艱苦的山西太原,參加組建中國第一重型機械廠的建設工作,以後又輾轉到機械部設計院和中國建築科學院工作,逐步成長為電子機械領域的專家。但由於複雜的社會關係,海外關係,家庭背景,以及參軍、留美的經歷,使他在歷次運動中都受到衝擊、審查、批判,以致下放,進牛棚,生活一度困頓。盧先生在講述其回國建設的經歷時,顯得很淡定,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還有人比他受更大衝擊的,自己始終是奉行“至善至正”的宗旨為人做事,是真心熱愛國家的,捫心自問乃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自己,內心平靜安慰。

1975年其父在香港年事已高,與盧先生已20多年未相見,風燭殘年思兒心切,於是寫信給葉劍英求助。在有關部門的過問下,盧先生一家終於被批准去香港,與父母兄弟團聚,之後在香港擔任資深機電設計師前後20年,參與了香港許多大型樓盤和高層知名建築的機電設計,改革開放後也受邀到廣州、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主持設計不少大型建築的機電設計。回首往事,他說要特別感謝妻子,當年在她的感召下回國參加建設,貢獻力量,感到自豪。沒有因虛度年華而悔恨,沒有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對得起列祖列宗。

盧老的人生經歷大致可分四大塊:一,1926年–1951年,經歷了求學、抗日,留美的25年;二,1951年起回國參加建設的24年;三,1975到香港定居的20年;四,1995年移民澳洲至今也20年。可說生於憂患,經歷過戰火,困惑、動亂,晚年安享歡樂在澳洲,心中充滿感恩。一生中他對年輕時參軍抗戰的記憶最為深刻,面對日寇蹂躪我大好河山,無惡不作,殺人放火恨得咬牙切齒,抗戰中有一首《鐵血歌》:“只有鐵,只有血,只有鐵血可以救中國—-”。就唱出當時軍人的心聲。我們犧牲了320萬軍人、2000萬平民的慘烈代價,才取得抗戰的勝利。今年是抗戰勝利70週年,70多年白駒過隙,當年抗戰的老兵都年事已高,日漸凋零。在澳洲能遇到像盧老這樣的抗戰老兵,抗戰英雄,可說碩果僅存,值得我們深深敬仰。同時我們也絕不能忘記日本侵略者給我們民族帶來的深重災難,尤其當前日本軍國主義呈死灰復燃之勢,更需警惕。二千五百年前伍子胥即言:殺父之仇,不共載天!日寇侵華,欲滅我族,欲亡我種,此乃國仇世恨,沒齒難忘!幸國有志士,一如抗戰老兵、民族英雄為先驅為榜樣,砥礪民族氣節。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對來犯者,要像魯迅先生說的:“一個也不饒恕”!願吾等後生,勿忘本份!

最後讓我錄一段《國殤》,為逝去的抗戰英雄、華冑忠烈而謳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郁石
2015,8,31於抗戰勝利70週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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